我在武汉。今天是武汉封城第四十八天。
武汉疫情,如果搬上银幕,将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?我们会如何记录这几个月的惨烈悲壮?又如何书写每一个具体的生死与彷徨?一座1000万人的城市,一夜之间,做鸟兽状,满城寂静,满街无人,这诡谲的场面,并非套用好莱坞,而是真真正正的现实。求生、避难、慌乱惶恐、痛楚不安……我们身处其中,既是主角,又是群演,用活生生的死上演了一场人间大戏。在这部电影中,没有导演,没有剧本,没有舞台,唯一的道具,是白色或者蓝色的口罩。这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视角,我们困守孤城,头顶是黑茫茫的宇宙,没有任何动静,城内所有的人,在莫名其妙的时间段被设定成了受害者和可能的病毒携带者,在找不到边界的锅盖下,开始不知尽头的封闭空间中的流亡生活。我忽然想起了邓丽君的某首歌,老唱机上的黑胶唱片缓缓转动,镜头从2019年的最后一天开始慢慢推向一个空旷的广场,鸦雀无声。二十年后的观众如果看到这里,一定会不自觉屏住呼吸。
“其实我们就是病毒。我们既是它的宿主,也是它的代言人。”摁下宕机键的城市中,每个人都感觉得到想要逃离但又无法逃离的压迫感。从2019年12月8号第一例病患出现,到12月30号中心医院艾芬医生向周围的同事传递出第一份情报,多么漫长又短暂。那一天,李文亮等八位医生继续接力传递,结果被定为传谣者,遭警方训诫。事后,所有知道这条信息的人,都在举手反对。这似乎是尚未泯灭的动物本能,当灾难降临之时,总有吹哨者挺身而出,告诉我们“快跑!”,这是对貌似安静的“岁月静好”的反抗,也是在某个庞然大物阴影笼罩下的精神出逃。而吹口哨的人,却因此困于死亡和制度围剿的危险中。
艾芬医生说自己只是发口哨的人,我想她一定知道,口哨,在武汉话中念“叫居”。我理解艾医生的的意思,不愿意把标签贴在自己身上。但我依然要大声赞美她,围城之中,我们都是同样无法逃离的人,艾芬医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,伟大的事情,当人们还在酣睡,是她首先警觉出异样并随即做出了一个医护工作者的直觉反应——警告周围的人做好准备。而且,在疫情爆发的临界点上,她并没有独自逃生,悄然消失,而是和中心医院的医护们,在人类和疫情搏斗的第一接触点,奋力抵抗到了今天。让人悲伤的是,中心医院伤亡惨重,先后有四位医护殉职,更让人揪心的是,尚有多位医生病危,两百余位医护遭受病毒感染。
“早知道有今天,我管他什么批评不批评,‘老子’到处说,是不是?“艾芬医生在接受《人物》杂志采访时忿忿不平地说。这是武汉疫情中并不为外人所知的一幕,它发生在1月2号的清晨,中心医院的监察科和医院领导,对艾芬医生进行了前所未有的,非常严厉的训斥——如果我们把镜头在此刻停留一下,会看见医院长长的甬道上,一边是艾芬医生绝望地接受领导的各种约束和批评,另一边是大量的病毒感染者,瞬间挤满医院。
可以在镜头中回翻1月的日历,又或者时光倒流,我们重新来到1月最初的那几天。只需要一个慢镜头就可以做到这一点——“连老公都不能说“的艾芬医生依旧坚持奋勇在急诊科一线,陪同她一起组成武汉抗击病毒第一防护圈的,是李文亮、江学庆、梅仲明、朱和平以及中心医院的4000多位医护,还有由此开始触发的,所有武汉其他医院的医护英雄们。
一切都是慢动作但又转瞬即逝。当我们在记忆中再次穿行于医院的急诊科,发热门诊和ICU病房,看见病患在辗转,医护在落泪,而窗外的高音喇叭还在喊着:“大家不要恐慌,没有人传人,疫情可防可控可治!“一位90岁的老奶奶,陪着自己64岁的儿子来医院排队要病床,但是病区早已饱和,一个病人也收不了,ICU也坚决不收,说里面有干净的病人,一进去就污染了。老奶奶守了整整五天四夜,终于等来了一个床位。后来,她找护士借来纸笔,给送进病房的儿子写了一封信,信上说:“儿子,要挺住,要坚强,战胜病魔”,她的字端庄秀丽,中规中矩。
但那竟然是一封无法送抵的最后的信笺。老奶奶的儿子在她写下这封信的第二天,就撒手人寰。这是武汉疫情中让人心碎的一幕,就像无数的监控摄像头,冷静又残酷的记录下这悲惨的人间诀别——一个女儿追着送尸车恸绝于地:“妈妈,妈妈,等等我!”另一个女儿在逝去者的病房外痛哭,“妈妈,别走,我喜欢你!”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低声对着镜头说:“灾难怎么就降临在了我的家庭?”没有人能够回答这问题,当衰老送走了年轻,但幼齿诀别了壮年,当我们拔掉电源,屏幕上一片雪花,随即黑屏,什么也看不见。
奶奶已经90岁了,写完信她独自走出医院,外面是空荡荡的大街,关门闭户,我们似幽魂般从她身边走过。2020年2月2号,那天,武汉小雨,北风,最高气温9°,最低气温3°。奶奶的名字叫徐美武。
当我们万念俱灰之时,能够帮助我们的到底是什么?是口号、赞美、奴颜婢膝,还是搀扶着我们走向回家路的亲人。忽然对自己早几天关于“武汉会改变”的言之凿凿感觉羞愧——当我看见满屏封杀《人物》对艾芬医生采访的文章时,不觉心灰意冷,又觉愤慨不平!因为封锁的升级,引发网络舆情强烈反弹,由此出现了一场蔚为壮观的封锁与反封锁的较量。
许多人贡献出一天之发一条的微信平台,前仆后继的转发,连续受挫之后,又转为图片转发,文件转发,继续受挫后,网友们奇思妙想,变出了倒装版、外文版、天书版、简谱版,还有拼音版、甲骨文版、金文版、盲文版、古籍版、二维码版、甚至毛体版……这不是狂欢,也不是什么行为艺术,这是另一种无声的抗议,仿佛一次语言的反抗和游行,它用戏谑和玩笑,瞬间就击穿了所谓的网络删帖封锁。它无疑是在告诉我们,这个世界并非只有谎言和欺骗,还有绵绵不绝的对道理和真相的诉求。
我很奇怪,一个医生的采访录,何以让某些人产生如此巨大的恐惧?如果文章有问题,武汉中心医院应该与《人物》杂志对簿公堂,没有任何原因值得让你们押上政府公信力来疯狂删帖,这真是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。转到今天,《人物》微信平台忽然复活,看上去似乎烟消云散,平静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只是删帖依旧在继续,《哨子》的新版本接力也依旧在继续。就因为昨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吗?昨天是3月10号,历史上的今天发生过很多事情,比如,1876年,贝尔发明了电话;比如,1912年,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。
但我们的镜头不会扫描到100多年前的北平。我们就从此刻开始,从大雪覆盖的武昌城开始,电影的镜头将俯瞰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病区,或许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开篇——当疫情扑面而来时,个体的脆弱和无力会摧毁人的尊严,我们苟且在漫长的队列之中等待,瑟缩于病毒肆虐下的自保。外面寒风呼啸,屋内温暖如春,高高在上的官僚们,他们面容模糊,办公室中,主席台上,或者嘉宾席的第一排,舞台上绚烂多姿,歌声嘹亮,花裙翻飞,媚眼如丝,琴如水,鼓如雷,无所畏惧的庞然大物轰然启动,你我只是围城中的蝼蚁,或者只是帝国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。
幸亏在苍白的镜头中,有艾芬和李文亮们,有那些默默无闻坚守在各自岗位上的无名英雄们,还有奔驰千里,增援武汉的外地医疗队,还有志愿者,以及此刻失去了亲人,依旧强忍悲伤的家属。他们是这部黑白电影中最让人心碎又落泪的群体,他们就像一只只的孤雁,原本各自在天空中飞,后来慢慢汇集到了一起,成了一群,成了一个队伍,因为他们的存在,其他的鸟群也开始展开翅膀,追随而上。
这或许才是改变武汉命运的时刻,当我们找到了方向,希望就随之而来。我们终将战胜病毒,战胜谎言、欺骗、和蛮横的封锁,穿越死亡和哀伤的人,见识过了恐惧和害怕,正因为如此,封城之中的武汉人,才不需要指手划脚的人带来迷魂汤,也不接受妄图开展感恩教育的说辞,如果有人想提早点燃庆功的烟花,一定会招来无数嗤笑——灿烂的烟花并不能为歌功颂德加分,它唯一的效果,是代表我们悼念亡灵。
谁活着,谁就看得见。这是天理,似乎也是某种倔强的信念。《危楼愚夫》中最后一个镜头长达十几秒,静静地,看着躺在水泥地上的那个男人一动不动。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左右度过生死的人群了,大死一番,再活现成,恐惧已经不再具有杀伤力,当人们学会了相互守望,活下去,就不再是个善良的谎言。
这是一部正在上演的,关于武汉的纪录片。这部电影或许没有结尾,如果一定要拍,它可能结束于某个熄灯的房间,可能结束于细雨中一扇紧闭的车窗。也可能,是幸存者面对镜头的一段独白,他和她还活着,并没有变成报纸上宣布的数字——没有眼泪,只是告诉大家,这是一座围城,我还活着。
2020/3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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