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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引的话:武汉疫情到今天已经四十七天了。在全国倾力支持下,局势向好,病毒的蔓延似乎已经得到有效遏制。回想这些天来,所见所闻,武汉人民困守孤岛,抗拒病毒,终于在一场又一场春雨过后,渐渐感受到了春暖花开的消息。
 
截止到昨天,《疫情消息》我写了48篇,十几万字。如今灾情渐缓,救援走上了正轨,我想,《消息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。但我依然会持续记录这场灾难,直到彻底结束,也依然会在恰当的时候,把文章贴给大家读。感谢一个多月来,朋友们对武汉的关注和帮助,因为你们,武汉才能继续成为武汉。
 
今天先贴一篇,《老武汉·汉阳门花园》。经历灾难洗礼的武汉,还是那个武汉吗?那个老武汉,我们还回得去吗?或者说,我们还能回到我们自己吗?我也不知道——小乐川的火锅,大成路的烧烤,汉阳门的冰棒卖得好。从前我们坐在楼梯上看江水,抽烟,喝啤酒。我记得有一回还跟几个朋友买了烟花在江边放,晃动的烟花在夜空中画着圆圈,一列火车从我们头顶开过。
 
▎汉阳门花园
 
1
 
立春之后的某一天,报春花和迎春花突然开遍武昌的大街小巷。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,报纸上就说,武汉大学的樱花已经开过又落了。一场春雨细细绵绵,接着几声春雷过后,一起床,发现燕子已经飞回来了,满城都是石楠花的味道,这暧昧又浓郁的清香,让姑娘们迫不及待地换上了长裙,短袖,秀发一挽,江水浩荡,月光温柔地照着汉阳门,柳树在生根,梧桐在发芽,这是青春萌发的四月,这是骚动不安的四月,这是武汉短暂而灿烂的春天。
 
我喜欢这春天正如我喜欢那春风中兀自流淌的江水,它从上面来,穿过武汉,平静而悠扬的往下面去。这是老武汉人的说法,顺着江水的流向,我们的方位感是上下游之分,而不是东南西北。多么曼妙的指引路线,上游的风在上游吹着,下游的风在下游吹着,中间是长江大桥长又长,一边连着武昌,一边连着汉阳,我走在中间,一走就走了几十年。
 
老人说,以前汉阳门花园边上的桥头堡其实就是老黄鹤楼的遗址,而它的设计者是当年28岁的年轻人唐寰澄。唐寰澄本来的专业是土木工程结构,但却在桥头堡的建筑设计方案中被周恩来看中,拔得头筹,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,以至于梁思成先生事后在清华大学建筑系对学生说:“这次方案,建筑界败于年轻的结构工程师之手,在建筑思想上值得进行检讨。”这虽然只是个传说,但唐寰澄设计的桥头堡,攒尖顶亭,铁艺花窗,大理石质地巍峨耸立,东西方视觉元素集合,庄严中不乏秀美之形,的确是好。遗憾的是唐先生去年驾鹤西去,黄鹤楼下,武昌桥头,汉阳门前,白云悠悠,许多人和事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。
 
2
 
一去不复返的还有当年从汉阳门起点的公共汽车站。在我儿时的记忆中,就有12路公共汽车从汉阳门花园一直开到武汉大学的山顶花坛。那是一条贯穿大半个武昌城的重要路线。从汉阳门起,到解放路,过胭脂路口,鼓楼洞开到大东门,再从大东门转到小东门,穿过付家坡到街道口,最后,从武汉大学老牌坊下开过直抵终点山顶小花坛。
 
这一路,过蛇山,过洪山,绿树葱茏,草木杂生。天气好的时候,可以看见山坡上,树影下,闪亮的民居屋顶若有若无,一路都是春风中高大的梧桐树,阳光斑驳透过树叶照下来,柏油马路温软松弛,两旁都是旧房子,老街巷,书卷上的老武昌依稀在这里残存。如果深入追究一下,或许有人还记得,蛇山上下散落的那些红砖老房子,抱冰堂、鼓楼洞、振衣亭、静春台,多好听的名字!我真的偏爱那些掩映在灰尘中的记忆,仿佛一杯温过的热酒放在桌上,客人已经散去,满天星光下有轻微的响动,酒杯中的酒慢慢在凉风中变冷,却依然散发出动人的香味。
 
而作为起点站的汉阳门花园,正好依偎在蛇山绵延入江的地方。武昌人从春转夏的时节,喜欢晚饭后去江边看水。所谓看水,就是在汉阳门码头遥望江对岸的汉阳和汉口,暮春初夏,从民主路慢慢走过来,围坐在江边的楼梯上,那时候的天气真好,夕阳顺着江水摇晃,人们驻足观望,赞美几句,又从江边离开。
 
其实从平湖门水厂开始,武昌沿江一带码头众多,汉阳门和中华路两个码头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。过江坐轮渡,是老武昌人的习惯,从汉阳门坐到集家嘴,从中华路坐到武汉关,要比坐一路电车从大桥上走舒服多了。江面上那么多的船开来开去,有的穿过桥墩逆流而上,有的不知道为什么停在了江中间。来往长江两岸的轮渡,大抵是蓝白相间,上下两层的渡船,如今已经不多见了。一声汽笛拉响,轮渡微微颤抖着离开趸船,它朝着大桥桥墩斜斜地开去,然后轻快的转一个弯,划开的水波留下一条优美的弧线,顺江而下直达汉口。
 
3
 
少年时喜欢游泳,梦想着从汉阳门花园下水,横渡长江,却一直没有如愿以偿。那时候的江水似乎比现在要汹涌的多,若是遇见江面起风,浪高一米是经常的事情。而从上游飘下来溺水的尸身,也经常可以看见。到如今因为修建了三峡大坝,江水似乎不再如当年那般湍急了,天气也不好,雾霾中的江水静静流淌,仿佛从来没有淹死过人。
 
不过从汉阳门下水要游泳到对岸去,还是有非常大难度。父亲告诉我,从汉阳门到对岸,江面直线只有1000多米宽,但是要游到到终点——斜对面汉口滨江公园,就有5000多米,中间有汉江,水流远比长江要急。如果下水后一直对着滨江公园游,到汉江口时被汉水一冲,估计只能到下游的天兴洲上岸了。所以武昌的大人小孩口口相传,正确的渡江方法是,下水后,必须要对准长江大桥对岸的桥头堡半逆水游,在到汉江口之前越过长江中流,到汉江口时会被冲回来一些,过龙王庙,再对着江滨公园游,就能及时渡江上岸。
 
父亲说,1967年8月1日,以“三钢”、“三新”为首的造反派组织,为了纪念毛泽东渡江一周年,曾经举办过超过三万人的渡江活动,他作为参与者,目睹了整个事情。由于现场组织不力,在汉阳门各方阵入水处,发生了严重的踩踏事件,导致上百人葬身汉阳门的滚滚江水中。“打捞起来的尸体都相互扯着,一拉起来一串。”父亲阴沉着脸说,“太惨烈了,前面下水的方队尚未游开,后面的人就汹涌着扑上去,都闷进江里去了……”
 
那是风云变幻的政治运动中一段让人伤心的往事,它散落在汉阳门花园的女贞子下,月季花旁,明月普照大江,清风磨损山岗,昏黄的江水日夜奔腾,带走了什么,留下了什么,并没有多少人知道。
 
4
 
“冬天腊梅花,夏天石榴花,晴天都是人,雨天都是伢。”这是民谣歌手冯翔在《汉阳门花园》低吟浅唱出来的武昌老景物。我真喜欢那些已经消失,那些正在消失,那些即将消失的东西,似乎它们每一个、每一寸的失去,都会带着我一起离开。山坡下树荫里的象棋摊,吹拉弹唱的叔伯,端着一个茶杯,坐在花园石头椅子上晒太阳的老大爷,咵天的婆婆,买茶叶蛋的老嫂子,长江大桥的电梯都要两块钱了,谁知道?那些还想从桥上纵身一跃的人啊,也越来越少了。
 
前几天,去音乐学院办事,到处堵车,司机绕道民主路走江边到了汉阳门。正好是黄昏,红轮欲坠,挂在桥头堡旁,等红绿灯的时候,一列火车呼啸着从江北开来,桥下的行人不禁抬起头来,他看了看火车,然后低下头,越过人群,朝汉阳门花园的深处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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